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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石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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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石臼]接上

知子者莫过母也。妇人的话就被自己猜中了。驴根后来个头奇长。上了几天初小,与当年白司令个头差不多了的时候,村子里就开始轰轰烈烈地运动了。妇人听驴根说这是文化大革命。妇人当然没有心思多问这新名词里的事理,见驴根把书本和书包一齐剪成了碎片,就怒火中烧,顺手打了驴根一记耳光:“学生不要课本书包是学狗辇兔呀?”这一记耳光可打得不是个时候。驴根先是愣了眼,眉毛就挽起了圪瘩,后再一滚,继而猛地一竖,一拳过去就将娘打得踉踉跄跄,连退几步,碰到一棵粗树上。妇人木木地哼了一下,应声倒地。但妇人命长,要爬起来与儿子拼命。儿子却雄赳赳地朝林外走了,口里还骂着你狗东西压根就不是毛主席的好战士!

妇人没有丝毫的伤心。就在她被儿子打倒的那一瞬,她的眼前飞溅起了五彩的星光。星光中悠然闪现出一张熟悉的面孔。面孔是狰狞的。她知道这是白司令的。就是这一张面孔吓得妇人瘦骨嶙峋没了人样,连日卧床不起。

这年夏日的一天,妇人病情刚有好转,在河边的大石上坐着看山,一群身穿绿军装头戴红五星的人,敲锣打鼓来到了林子。妇人正是惊诧之时,庵前就响起了鞭炮。他们从河边请回了妇人,恭敬地交给妇人一面红底黄字的大匾,然后端端正正地为妇人行了个军礼,说:“老大妈,您是革命的功臣。我们受县革委会的委托,特意给您授匾并送一些生活的必需品,望您收下。希您今后继续保持革命的那颗红心,牢守革命晚节,将革命进行到底。”

妇人被说得莫名其妙,看着送来的红匾和这些黄军装、黄军被、黄军鞋及一叠没倒楞的人民币,受宠若惊,一时不知如何才是,道:“你,你们是不是乎弄俺?俺好好的咋就变成革命功臣?!”

一个戴眼镜的人朝上顶了顶镜框说:“大妈您不必害怕。事情是这样的,前几天,县上从上边得知了您的这一情况,是您过去在艰苦的革命战争年代,不惜生命,不顾个人安危,放弃自己的人格尊严,维护了我党的尊严,保护了我党的革命同志,为我国的解放事业做出了一定的贡献。所以,县革委会授您‘光荣之家’的光荣称号。”

妇人更为慌张:“我党是谁?”

周围的人为不失其严肃之举,就哑笑了,便问:“您老人家还记得有个叫二娃子和张伢子的人吗?”

一提起这两个名字,妇人就气不搭一处出:“记得能咋?你都是和他俩一块的?”

一个军人就顺便点了头:“是的是的。”

妇人说:“没良心的。俺问你,他俩可没个三长两短给死了?”

一个军人就说:“为革命而死不叫死,叫为革命而光荣牺牲!”

妇人突然想到其它事上来了,忙补充道:“剩下的,俺谁也没见过!”

周围的人无不感到敬佩:“老妈妈,您真是革命的好妈妈,受了那么多苦还要为我们保密,你的高贵的品质值得我们永远学习的。不过革命是个长期艰苦的工作,为了教育革命的后代和革命同志,上级要请您把过去受到国民党匪头残害的真实过程写出来。如果不会写,就把过去的事从头想一想。过几天,县革委会要请您作报告,望您能有个思想准备。”

三日后的一个早晨,妇人果然被一辆马车接走了。是县革委会的一名副主任在马车里垫着稻草受一路颠簸亲自来请她的。

这就不可收拾了。一到县上,县上就为她换了一身新衣服,管吃管住,前呼后拥,一天连着作几场报告。晚上回到县招待所,有专人给她泡茶,有专人为她倒便盆。吃饭更有专人掌勺,专人调羹。夜间有背枪的在门外为她站岗,唯怕反攻倒算的阶级敌人乘虚而入,伤害了这位血泪斑斑的革命老妈妈。有一夜,妇人梦见了白司令,于恶嚎中翻至床下,当时鼻口鲜血直流。第二天,这位警卫就受到了停职反省和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其理由当然很充足:失去高度的革命政治责任感,缺乏革命阶级的感情,严重失职,致使革命同志受到了不应有的伤害,为革命工作造成了极为严重的后果。

当然妇人并不知晓这些,第二天继续作她的报告。妇人苦于心实,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中讲话,便不会掺假,不会渲染。她在台上声情并茂照实讲来,台下却听得泪雨纷飞。雷鸣般的掌声,聒得妇人晚上睡觉耳膜还在嗡嗡作响。

这一讲就是二年多时光。妇人自然也炼就了一副好口才,偶尔也用上一些流行语和革命话。虽则时不时用得词不达意或狗尾续貂,但台下的人皆怀揣着一颗革命的红心,只管虔诚地听,谁也不去嘲笑,怕坏了气氛。

此间,驴根就不同了。不知咋搞的,村子里的另一个革命派偏就知道驴根擂了娘的那一拳。驴根秉性耿直,对那一拳供认不讳,故而每晚必到村革命委员会受批受审:

是不是打过你娘?

是!打过。

打了几下?

一下。

是不是准备打第二下可没来得及?

不是,是!

你知不知道你娘她是什么人?

知道,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好战士。

知道了为什么还要打?

一时糊涂。

革命时刻都要保持清醒的头脑,你知道吗?

知道,我错了。

就那么简单?你要从根本上认识这种破坏革命的严重性!

是!

这是个阶级问题,来不得丝毫的马马虎虎。我警告你,你是站错了阶级立场。

嗯!

难怪人都说你是个孬种。我问你,你知道你是谁的种?

不知道。

你装!

真的不知。

你还装,你倒装你爹个朘子你装!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我不敢装。

一个与人民为敌的国民党反动派,把丑恶的种子凶残地撒到革命女人的肚子里来,好让你这个坏种混进我们革命的队伍。这是用心险恶,准备与我们永远为敌。难怪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说这是一个长期而又艰巨的任务。

这不怪我。

不怪你难道还怪我,你胆敢反驳?!

我不敢!

你不老实,打!

于是拳头如雨点。胳膊短的,干脆从人缝里用脚踹。踹要踹到位置上,专朝裆里踹。他们不要这驴根发出个驴芽芽来。

妇人在县上正红红火火讲得正得劲,突然一天却被辞回家。当晚睡得正熟,门就被一帮人连吵带骂的踹开了。妇人拉灯一看,庵里涌满了村子里的红卫兵。民兵连长朝她吼道:“起起起,起来,你他妈的倒睡的滋润!”妇人便怒了,想,自己为公家讲了那么多场革命报告,县上的头头脑脑的大人物和她都很稔熟,见她都很敬重,于是就朝结巴的民兵连长掷了一木枕:“滚!老娘我保护共产党那阵,你还在你爹的大腿肚子里正攥筋哩,你瞎了眼,也不看看我是谁!”

一句话激火了民兵连长。他朝周围的民兵一声令下:搜!就搜开了。民兵连长掏出一张纸,于妇人面前舞动着:“你,你他妈的给我放老实,你还装,你以为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你知道,你他妈是国民党潜伏下来的特务,在人民面前应该放得规规矩矩。你还瞪我?你朝这张纸上看,上边盖着上级的红大印。我……我现在宣布,从今天起,你被管制了!”

妇人在炕上几次要冲着与民兵连长闹,却由于是精屁股,只好将炕面墩得如摔面蛋子:“你放屁,你放你娘的屁!”

民兵连长有意将印件就近了妇人的眼睛。妇人一看是真的,眉梢一绉,脸就如了黄蜡纸,再也不敢嘴硬了,禁不住老毛病就犯了,一脬热尿漫了半炕。

民兵们将妇人的庵下刻骨仇恨地踩得一片狼籍。妇人不知他们要搜什么,更不敢去阻拦,趁他们不注意,将放在席背后的那枚五角星和那根铜烟锅偷偷地藏进拐角的石缝里。

民兵连长冷笑一声,朝妇人吼道:“臭婆娘你还在炕上发你娘的脚瓷呢?下……下来,今晚专门批判你,你给革命人民群众交代去!”

于是妇人在民兵的喝令下穿了衣服,随他们去了。妇人一双小脚却在夜路上几次踏不稳,民兵连长怕耽误时间,就令两个体壮的小伙各夹妇人一臂,半拖着顺地跑。至村外的大渠旁,突然前面闪出一道人墙。他们黑地里抡着棍,呼呼呼地起着旋风。民兵连长厉声喝道:“谁?”对面人墙就摇摆着走出一人:“你干爹我!”妇人惊慌万状中清楚地听见是儿子驴根的声,一下子松了心,惊喜万般,暗暗叫道看我儿怎样收拾你们这伙狗东西!就想亲不见怪,到底是从自己肠子上掉下来的肉。正要唤儿子时,儿子却朝民兵连长骂道:

“嘿,你他妈的还敢跟我驴根抢功,打!”

“分分分……分明是我们先抓到的,咱都是革命同志,要讲理呀!”民兵连长边喊边拉起妇人要跑。妇人弄不清他们究竟是在干什么,就被儿子一把抓住稀荒的头发,夺了过去,拉向了村子里。妇人这才明白了,给儿子喊:“娃,娘把你看错了。要知道我有今天,我那阵早该把你塞到尿盆溺死了。”驴根还没来得及动手,手下的就在妇人屁股上蹬了一脚:“你还敢骂我们的红司令,寻着死呀?”

批判会场提前就准备好了。到了台跟前,驴根稍一用力,就将娘提起,掷到了台子中央。台子上的红卫兵又将妇人提起,朝肚子上当下就顶了一拳:站好!妇人就咬着嘴唇,一手捂着肚子就站好了。额上的汗水打湿了她脚前的尘土。冥冥间,妇人的眼前又浮现出了那个白司令的面孔。他是那样的慈悲!比儿子善良多了啊!她已感到自己活不了多少日子了。但她给自己说一定要活下去。她要等二娃子和张伢子回来,为她作证。她要问清这世上的道理。不然,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咋叫人甘人心?

儿子问:“你知道我们红卫兵为什么抓你?”

娘不答。

儿子问:“你不言传就是对革命消及对抗。我警告你,只有良好的态度,才可能有深刻的认识,只有深刻的认识,才可能有彻底的改造。”

娘还是不作答。

儿子问:“你这个老奸巨猾的特务,还想蒙混过关,欺骗人民群众?休想!你说,你过去都跟哪些狗特务有过勾搭?杀害了多少共产党?”

娘再是不答。

儿子问:“我提醒你,混进革命队伍的二娃子同你干过些什么不可告人勾当?”

妇人就有了余悸。她想,这个二娃子开始是给土匪扛枪的,最后却同张伢子成了一路人,难道他真是混进共产党队伍的?可她心里清楚二娃子以前的所作所为,是没杀过共产党啥人呀!他虽是追杀过张伢子,但没有逮住张伢子呀!她忘不了二娃子的救命之恩,忘不了那一夜二娃子所给她的惬意。毕竟那一夜是她平生来唯一一次享受到了做女人的滋味,是二娃子给了她一次做女人的机会。她不知道二娃子还有什么真正伤天害理的事儿。做人不能昧了良心说话,我不能明明白白去冤枉一个好人。就是被儿子打死都不去冤枉人。她想。

儿子问:“你要与革命对抗到底吗?”

娘死都不说。

打!驴根一发令,几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绝不失掉表现红卫兵革命精神的机会,跳上台子,一齐打开。由于出力过猛,垫疼了拳头,就伸出薄而锐的指甲,抓、抠、掐、拧,各尽其能。有一个年龄最小的丫头觉得不过瘾,伏下身去,当口在妇人的老腿上切齿地痛咬一口。妇人如石雕的苦佛,一动不动。一阵好打,丫头们似乎已黔驴技穷,揉着发酸的手腕跳下台子。但驴根不想就此罢休,冲娘又道:

“再顽固的反动分子都甭想逃脱革命人民的熊掌,你老实说,你都跟哪些国民党土匪睡过觉?”

娘就被这话逼急了,想自己的儿能将话问到如此地步,自己索性也就不去顾及什么了:

“都睡过!”

儿子问:

“都是谁?”

娘说:

“你爹!白司令!”

儿再问:

“还有谁”

娘说:“你爹!!”

妇人几乎是嚎出来的。驴根说,真的再没有了?不说也行,咱今就说白司令这个王八糕子。我问你,你为啥不跟共产党睡觉,专与国民党反动派睡觉?妇人心肝俱裂,愤然道:“不跟白司令睡觉,石头缝里咋能蹦出个你?”

台下的就哄然大笑。驴根恼羞成怒,一巴掌扇得妇人口鼻喷血。可妇人却没有动,依然端端地站在那里,任儿子如何去施威。驴根直着眼珠,再道:“你说的没错。你总算给人民群众说出了真话。所以说,你再高明的手段也遮掩不住你的阶级野心。你是要用你罪恶的肚子,长出白司令反动而又丑恶的种子,好为将来混进革命阵营打基础,混水摸鱼,准备长期与革命为敌。可惜你的算盘打错了。我驴根自生下来就受到了革命的熏陶,与你划清了界线,背叛了你这个丑恶的阶级,坚决做革命的红色接班人。”

驴根的话是从别人那里学来的,流利得连一个绊结都不打。

村革委会里还关押着一个罗锅的老叟。当年,白司令进村搜查张伢子时,老叟那天正在太阳下拱着腰,让自己的那只小黑狗给他在背上搔痒痒。白司令的副官看着好奇,就给白司令说,白司令,您看那小玩艺,抱回去给您也能当个乖儿使呀!白司令没有抓住张伢子,心里恰不好受,听了副官如此一说,便是大悦,就命手下的去索。但老叟却是不给,说把狗喂这么大不容易,多少也得一点银元吧?白司令手下的不想因此等小事而坏了长官的名声,干脆就给老叟扔了两枚银元抱走了狗子。本来村子里谁也没见这场交易,老叟却得意地满巷子的卖说,说白司令到底是做大官的,讲理!这下村子里的男女老少皆知道此事,无不羡慕老叟的吉运。可谁知,这运动却把此事翻出来了。驴根就为老叟定了罪,说同国民党交易,本身就是一种反革命行为。所以,他也得受审受批。鸡叫头遍,驴根才下令放了娘,押老叟上场。

妇人出了会场,身子骨反倒冒出精神来。这倒不是有什么奇迹,而是妇人被世上这扑朔迷离变幻莫测叫人无法理解辨析不出是非曲直而又无所适从的世态所困惑。何为是?何为非?是不是自己真的作了犯德兴的事了?二娃子到底是个什么来头的人呢?是好人,为何给土匪扛过枪呢?是坏人,又为何到了共产党的队伍里去了呢?还有那个张伢子,他又是什么人呢?咱凭啥相信他呢?他又是凭什么要杀人呢?再说那个没有耳朵的妇人,她又是什么党呢?尘世上谁错谁对呢?啥才是个正理呢?妇人不思则罢,细思起来,就乱了主见。

妇人回到石庵,用温水泡起这双已站得发了青光的小脚。她上了炕后,再把这双如才出笼的肥粽子的小脚揉了揉,灭了灯准备入睡。突然,窗外却有人在小声叫:“大妹子,我今来想求你个事。”妇人一听就听出是那位已快三年不见的蒙面汉子的声。于是一股热泪夺眶而出。自文化大革命开始,汉子就不来这里了。妇人心里豁然一亮,爬到窗内欲点灯却怕吓走这汉子,就收了心,激动地说:“大哥,你要是愿意进来说话就进来,你不想进来,你就说吧,俺听着!”汉子说:“大妹子,不瞒你说,俺替别人干了半辈子亏人的事。眼下天变了,也没法子,只好求你了。说心里话,俺是把你想了半辈子。俺知道你过去跟共产党是一条道上的,过去几次都想把你杀了,可俺舍不得你这副孥脸蛋。俺也不知为啥对你心软,下不了手。看在俺过去对你好的份上,你就忍着点,把我给你送东西的事别供出来,要不共产党会顺你的口供摸线的,逮住我那就没头了。”妇人就把手伸出窗外,说:“大哥,俺都到这份上了咋还能去害人呢?你是个好人,来,把手递进来,让俺稀罕稀罕你,你的大恩大德就是俺到了地下也忘不了。”

妇人多么想触摸一下这个蒙面汉子呀,那怕是挨上一指头。可这蒙面汉子却迟迟不肯接受。妇人将手朝外一亘:“大哥,多少年了,俺连你的啥模样都没见过,你就甭折磨俺的心了,来,把手递过来,让俺摸摸,这一辈子也不枉叫俺有你这个大哥,你发发慈悲吧!”

蒙面汉子听到妇人的声音沙哑了,就磨磨蹭蹭近了窗口。他先是送进一条右胳膊,后满怀戒备试探着伸进了第二条。就在妇人贪婪地要将两手都捂到自己胸上时,妇人却发现蒙面汉子并没有左手,只是一条光棍般的胳膊,右手上还差一根小拇指。妇人在心里大叫了一声,胸里翻起了万丈汹涛,激荡着,怒啸着。她拼力地将蒙面汉子的那只粗大的右手按在胸上,让荒跳的心替自己向蒙面汉子去作无言的倾诉。

村子里的鸡叫过二遍,妇人再也不敢挽留蒙面汉子,说:“大哥,你若真的做了亏心事,那天也不容你啊!你赶快走吧,走的远远的,去逃个活命,往后可再不要干那些亏人的事了。”

半月过后,根据上级的有关指示,为了惩治罪恶,以儆效犹,妇人便开始挂牌游街示众。就在这次游街中,妇人才有了自己的名字。是儿子起的。因为胸前的白牌子上皆要给姓名上打红“×”的。没个名字朝哪打呀?不行!不能便宜了这个老妖婆!有人就在一旁报怨。驴根嘴刁了一支烟,说,对呀,没个名字咋能行呢。咱们不能对阶级敌人心慈手软。驴根说着,就朝斜上方一歪脑袋,眯起一只烈眼,一口烟雾没喷出就有了:石臼!妇人家姓石。

早晨游了街,中午,石臼就被一只狗子用驴根给她脖子套上的绳索,拽到公社去,说是参加一个大型的公捕会,让石臼之类的人去陪桩。

石臼在运动中也炼就了一副好站功。虽是一双小脚,却能和别人撑住站,且不摇不晃。

当石臼被两个民兵疯架着押上台,同其它的陪桩人一留儿站好后,才晓得今天公捕的是闻名方圆几十里的恶匪人称大麻子的赵六顺。

石臼虽然没见过其人,但她早就听说了赵六顺这个恶名了。解放前,只要谁提起赵六顺无不毛骨悚然。就连夜间妇人尿尿都要夹住大腿不敢放开,怕弄出声响。此时的石臼突然为她过去免遭赵六顺的残害而感到无比的幸运,在心里暗暗骂到,把你狗日的早该枪毙了!就不由地朝满头灰发的赵六顺看了一眼。但石臼万万没有想到,已被五花大绑的赵六顺,麻绳都勒进了肉里,却还勾着脑袋瓷愣愣地看她。于是,石臼就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恶狠狠地瞪了大麻子一眼。

大麻子啊大麻子,你今天该有这一遭啊,你凭啥白白地杀人呢?你凭啥一连剜了人家十三个黄花闺女的奶子呢?剜了就剜了,你为啥还要烤熟蘸蒜浆吃了呢?难道闺女那个地方上绣花着?再说,世上到处都有飞的跑的,你怎么就单贪吃个女人的肥奶呢?难道闺女的奶子能把你香死?难道你到世上来就没带一点人性?

妇人过去常听爹娘讲大麻子的这些血淋淋的兽事。

批判会就开始了。石臼从发言人口里得知,大麻子赵六顺过去被国民党的一个大军官用一百两黄金所收买,专门从事暗杀共产党人的行当。气焰嚣张,横行乡里,无恶不作。全国解放后,在人民的威力下,虽则停止了罪恶活动,但拒不投案自首,坦白交待,而是企图逃脱人民的审判,逍遥法外,长期归隐山林。经过公安机关长达十多年的不懈努力,终于将赵六顺缉拿归案。

发言人斗志激昂地作了口号式的结尾后,台下群众义愤填膺,高举拳头亦呼喊口号。石臼猛然一激动,也举起拳头,同台下的群众喊成一起。这时,石臼又发现赵六顺还在扭着脖子对她笑。石臼再也抑制不了了,就于站台上走了过去,端直朝赵六顺的脸上狠狠地唾了一口。

从公社开完公捕会后,回到石庵时已是暮日昏垂。石臼饿得眼冒金星,便从石墙缝的木橛上摘下几角干萝卜干,坐在炕沿上吃了起来。就在这时,林外的河滩上传来了男人的惨叫声。石臼从这连连不息的叫声中,听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以为是谁家男人在河滩里碰见狠群,就来不及咽下口中的食物,赶紧拿了铁钗准备寻声搭救。刚走出林子,却发现河滩气势汹汹地站了一圈人,中间躺着一个还在厮烈呻吟的男人。她凭着血红的残阳,一眼就认出那一圈人。个头最高正在淫笑的是她的儿子驴根。妇人一下子就全明白了。她畏惧了,只好躲在一个大石背后窥看。她看见那一圈人在石滩上坐着吸烟,驴根抱起一个大石头,儿戏般地朝地上那男人砸了下去。随之,那男人呜的一声,将腿蹬上天,打了个硬挺,再就听不见呻吟了。

石臼吓得一口憋气就将口中的食物吐了出来。她看着驴根一伙朝男人各补了一脚后大摇大摆地走了,才作匍匐状从石隙间顺地爬了过去。她要趁男人身上的热气还未散尽救上这冤鬼一命。可到了跟前一看,一切都已不必了。此男人便是村子里那个同她一般命运的老叟罗锅。

村子里最为忠厚的老汉子,只因那一只好看的狗,而丧了性命。

天完全黑下来后,石臼才爬在罗锅的身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然后蓐了堆蒿草将罗锅盖了。

回家的路上,石臼突生一个奇异的近乎于荒诞的疑问:驴根到底是不是从自己的腿缝里出来的?她努力地追忆自己往昔曾经的辛酸,欲从中解答自己的疑惑。但过去的一切犹如黑雾中仙魂,空灵般的飘缈着,找不到一丝真实,成了隔世断迹的远古神话,似乎一切在自己身上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一样。她混沌的脑际瞬时发生了美妙的空白。耳畔彻底消匿了驴根嗷嗷待哺的哭闹和乳足饭饱时的欢笑声。

石臼回到石庵还在呆想着罗锅的事,驴根却突然回来了。

他已长时间不与娘在这个庵下住了。他拿了罗锅性命后,欢天喜地地狠酗了一顿酒,昏昏迷迷却回到了命运脱生他到这个尘世上时的这面炕上,如一堆才出窖的熏肉,醉得半死。他的亲生娘啊,石臼,就在这时,一种人性原始本能的回应发生了。她什么也没有想,不慌不忙,捞起了爹昔日打钎用过的铁榔头,端直朝儿子脑门砸下。第一次下去,驴根吼出一口酒焰,翻了个白眼还不想去死,挣扎着硬是鼓了一肚子。于是,娘心平气和地就有了第二下。可气血已是不旺的儿子,十个指头还要抽着筋条,成挖爪状。娘不罢休,微笑着又是一下。这一下,驴根半屈了双腿,两臂却变换成了抱物状,轮回到了脱胎时的故态。

做完这一切,石臼突然明白过来。她记得,儿子来到这世间时的形态同这会的儿子是惊人的相似。但她不愿意再陷入那幽深的追忆中去,就去洗了溅到脸上手上脖子上那腥人的血浆。之后,坐于儿子凉冷的头前,默默地看了一会。再后,烧了盆温水,将儿子的脸和脚作了一番擦洗,用十多年前那个蒙面汉子赐给她的一直没有舍得穿的几尺黑绸布将驴根完全地裹了。她想她不应吝啬。毕竟他是她的儿子。精心地作好后,就拼完了凭生力气,架了儿子双腿,倒拉至庵后的大石窑口,悄然地唤了声:我的儿!就将儿子翻了下去,然后用周围的小石头将窑填了。平平的,无可察迹。

这时的石臼,仿佛从梦幻般的虚境里走了出来,找回了自己。清清澈澈的心池,在轻风皓月下,泛起了旖旎的涟漪。那积存已久的支离破碎的难言的辛酸苦辣,浑然地被溶化得荡然无存了。她把命运赐舍给她的礼物完整地还给了命运。

她对着寥廓的苍穹,悠悠地叹出了口气。她看见了上天里一双双深邃的笑眼向她投来了欢悦的光芒;她听见了上帝在一个神秘的角落里向她呐喊助威。

她哭了,真切地哭了。那泪水是从她清静的心里流出的。她清楚她并不是在伤心。她是在无名状地享受着什么。

灯下,她又拿起了那枚红五星和那根铜烟锅。这两件永远都使她读不懂的东西,将她又拖回了那个年代。这时的她,突然觉得那个年代如在昨日。二娃子、张伢子那音容笑貌,那神态举止又在她的眼前重新跳跃了。难得啊,多少年来,石臼欲哭无泪,欲笑无心,哪有今夜这宁静的时空?!

她想二娃子,想张伢子。想着想着却恨了起来。可她却不是彻头彻尾的大恨,她不忍心这样去恨他俩。她要等着他俩回来,替她证明自己的一切。她有许多事情要向他俩问个明白,她想她不能糊里糊涂地这样不晓尘世之理地活着。她坚信,他俩是不会骗她的。

过了一个月或着两个月,反正石臼也记不清了。这天早晨,石臼早早地吃了碗稀粥后,准备到村子里去扫大街捣茅厕,一拉开门,却见门前的那棵红杏树上,一条白纱带吊死了一个白发的老翁。狰狞的眼睛端直朝着门口,紫青的长舌欲吃人般地吐在外边。尸首在微风下还作着摆动。但是,石臼没有被吓倒。她稍作镇静后就到了树下,轻声地对老翁说道:哎呀,你这个可怜的冤家,死都不寻个贵地方,怎么就……石臼没说完,却被吓倒了。她一眼认出此翁便是那天在公捕会上见到的大麻子赵六顺,就从地上几次爬不起,口里却道:你,你,你,你是死鬼,不怕就是不怕!叫着,爬到窗前解了狗绳,让狗子给她张胆。

前几天,她在捣茅厕时,听有人说大麻子越狱逃跑了,县革委会组织公安局和基干民兵正在全力以赴地进行抓捕。石臼一手拉着狗绳,一手就到了大麻子的眼前,伸出食指,咬牙切齿地指着骂道:你这个甭种,活着当恶鬼,死了还要当恶鬼吗?你还想把我吃了?你来呀,来呀!你还瞪俺?你瞪俺顶屁用,有本事你就下来,呸!就朝大麻子唾了一口。一口唾过去,大麻子真的就瞪她了。石臼腿一软就退了,喝狗子去咬。狗子冲上去却是不咬,蹲在大麻子的脚下咽咽作泣。石臼甚为不解,眼光突然落到大麻子的两只手上。

大麻子没有了左手,右手没了那根小拇指。石臼一时扭不过心来,扑到大麻子跟前,大叫一声:亲人!就泣不成声,于空中抱住了大麻子的双腿。她想起那夜蒙面的大麻子说给她的话。她后悔了那天在公捕会上和今天的事。大哥啊,这咋能是你呢?你怎么能蒙半辈子面呢?你为何不早说呢?你活着时候为啥不让俺看上你一眼呢?大哥呀,世上哪碗饭你不能吃,为啥偏就干上那个行当?俺给你说句心里话,你这辈子太残忍了!人生上世来不容易,你咋净干那要人命的事呢?咱都是人,你怎么就不想别人剁你手的时候,你是怎个受法?你说,这尘世上的人能饶你吗?

石臼好一阵伤心的报怨后,一刀就剁断了大麻子脖子上的白纱绳。大麻子成了僵硬的肉桩,猛地地上一栽,就倒了,正中石臼怀里。石臼于大麻子的头上一搭手,拨下上翻的眼皮,使之冥目,就将尸首扛进了庵下炕上,用被子盖了。然后自己也上了炕去,于被窝里紧依大麻子睡了。她要用自己的身子暖热恩人的身子。大哥,你活着的时候没挨过俺的烂身子,你好命苦,俺这阵就把身子给你……

死不能复生。石臼要用她最好的衣料裹葬大麻子。当她要为大麻子洗礼身子时,几乎同时发现大麻子腰间别着一枚带“×”标样的飞镖和大麻子裆间的那个地方:这里已没有了男人那根该有的阳物。

石臼当下就昏厥过去。好在狗子聪灵,跳上炕,连抓带拉,弄活了主人。但主人的双眼如蒙了一层白纱,再也看不见纷扰的尘世了。

当天,狗子就死了,猫儿跑了,大麻子的尸首被民兵连长带着人拖到县革委会报功去了。

石臼的眼睛瞎了,日子却一下子平静下来了。她再也不去扫大街捣茅厕了,再也不隔上一月半载地接受那无端的批判了。

但是,周围村庄的一些善良且胆大的老妇人们,常常在夜间,为她送来一些粮食柴物之类的东西。

门前的那棵红杏树还在。老石臼无论是风霜雨雪,每天都要到树下站一会,她知道这树下埋的是什么。

她怕死了。虽然偶尔也对自己作上一番嘲笑,说命不值钱了,怎么还越活越怕死?但她知道她自己是要了却一桩心愿的。她要等着二娃子和张伢子,她要把这尘世间的事讨问个明白,要在临死前知道世上到底啥是个正理。所以,她整日不释手地拿着那枚红五星和那根铜烟锅。她只能臭见烟锅的铜臭,却是看不见这枚红五星还是否发光。

老石臼掐着日子一算,从瞎了眼那天起,在第九年零三天的一日中午,林子里来了一帮声音陌生的人。他们由村干部领着,来到石臼庵下,为石臼作了检讨式的安慰后,把几包物件和一叠人民币双手交给石臼。他们对她说,文化大革命结束几年了,政府重新对你进行了几年的周密调查,你是清白的,现在政府为你平反了。

石臼听不懂来者的话,索性也不再问。她永远都不会相信别人的话了,只相信二娃子和张伢子的话。谁的话是真,谁的话是假?话到谁嘴里都会变得有一大堆道啊!她想。

第二年深秋的一天,石臼摸着去了河边,摘了几枝已放尽芳香的残菊,正精心地往稀荒的灰发上别,林子里就来了一位中年人。他是二娃子的儿子,是替父亲千里迢迢从北京一路打探,到这里看望石臼来了。他的父亲在结束最后一场战斗中失去了一条腿。后来响应国家号召,打着双拐去支边。在文革中又被打断了脊骨,至今还卧床不起。他也听父亲讲过关于张伢子的事。张伢子就是在那最后一场决战中牺牲了。

二娃子尽管称石臼为妈妈。石臼掌开这双只剩下皮骨的瘦手,摸着客人的脸,不住地说,我娃的脸真像你爹的那样,四四方方的,厚厚实实的,大鼻大眼的,细皮嫩肉的,啧啧啧!真像真像!后又是二娃子如何如何,张伢子如何如何。客人从石臼的情形看,怕引起老人的伤心,就隐瞒了张伢子的实情,说他爹和张叔叔身体现在还好,每顿还能吃三个软蒸馍,明年开春天暖和了一定来看您。石臼听了就老泪横生,但却遮掩不住心头的喜悦,完全以长者的姿态,说,你给你爹和张伢子这俩贼挨刀子的说,你就说你妈妈俺骂他俩,为啥一到北京得上了怕冷的瞎毛病?你叫他俩想想过去他们睡的是啥,吃的是啥。这俩小子真不是个东西,说来说来,这尻子一拧,走了几十年再就不来了。你看,这都把妈妈俺盼老了,还不见个人影。娃,你听着,你给他俩说,明年来的时候从北京给俺捎一件绿底配红花的衫子,叫他俩甭给俺摞到脑后头去。他俩要是忘了,就休想进俺这个破门。说完就抹了一把泪笑了。

客人也忍不住抹了一把泪:“大娘,他二位老人家还是那个样子,就是头发白了些。”

石臼说:“这就好,这就好。妈妈俺给你再说一遍,你记住,借俺还有这口气,叫他俩明年春上早早就来,俺有一肚子话要急着问这两个崽娃子哩!噢,对了,俺这地方靠山。靠山的地方十里阴,让他俩来的时候穿厚些,万一单薄受了凉,把俩碎鬼弄出个毛病来……你看你看,妈妈这老没神的又说上这不吉利的话了。俺娃你走吧,路远,回去后你就说俺啥都好好的,可甭把嘴说漏了。人老了,就是长个好眼窝有个多大用处?别让他俩牵牵挂挂的,嗯?”

二娃子的儿子走后的当天晚上,石臼舒舒坦坦地不知不觉地就被阎王请去了。村子里的老人掐指一算,说,也到该死的时候了,再活下去,那才叫真的受罪。也有人替石臼自豪,说,这人也不亏在世上走了一遭,没白活,孤孤单单地,一辈子啥事都经了,福叫她享够了,罪也叫她受够了,不冤!

葬埋的那天,县、乡、村三级为石臼共同开了追悼会,空前的规模。方圆几十里的人携妻带子地都赶来了,看大热闹。过去曾在石臼身上动过拳脚的,跪在棺前,仰天长哭,捶胸顿足,追悔莫及。只是县上领导觉得纪念碑上刻着石臼这个名字有失文雅又有失恭敬。欠妥!

几年后的清明节,村里有人发现,有一个打扮高贵的老太太为石臼上坟,并哭得肝肠烈断,痛不欲生。一个好事的娃娃,就爬在坟旁的草丛里偷偷地窥看了。他发现此太太没有耳朵,连一只都未长。话传出去后,乡长说老太太是从台湾来的。她是解放那年随国民党去了台湾的,是咱这过去闻名方圆的国民党女特务,叫冯草飞。这么一说,听的人就差点打个尿颤:是她?!好厉害的家伙!不是说那一年被人杀了吗?乡长说,后来可活了,被人救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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